七月的草原,像一块被阳光浸透的绿毯,风里浮动着苜蓿花的甜香。当汽车转过庆云山的山坳,一座巍峨的砖塔突然撞入视野——它像一枚被岁月磨旧的玉簪,斜斜插入湛蓝的天空;又似一位静默的老者,用斑驳的塔檐数说着千年的风雨。这就是位于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右旗的辽庆州白塔,一座穿越辽代风雨、见证草原文明的千年古塔。

一、藏在草原深处的辽代密码
站在塔下仰望,很难想象这座通高73.27米的八角七级砖木结构塔,竟诞生于1047年的辽代。那时的草原正处于辽兴宗统治时期,中原的宋王朝正经历着庆历新政的变革,而契丹人建立的辽帝国已稳居北方二百余年。作为辽代帝王陵寝”奉陵邑”的核心建筑,庆州白塔从诞生之日起便被赋予了特殊的使命——它是辽圣宗耶律隆绪与仁德皇后的永庆陵的”灵魂之塔”,更是契丹民族”事死如事生”丧葬观念与佛教信仰的完美融合。
考古学家在塔基下曾发现辽代碑刻残片,上面记载着”凿石为基,累砖成躯,范金作顶,绘彩饰形”的建造过程。历经千年风雨,我们仍能从现存的建筑细节中触摸到当年的匠心:塔身八面各嵌有砖雕假门,门楣上的卷草纹流畅如草原上的河流;一层檐下的斗拱间,隐约可见模糊的飞天浮雕,衣袂飘动处似有梵音流淌;塔刹由覆钵、相轮、宝伞等部件组成,虽历经多次修缮,仍保留着辽代密檐塔的典型特征。这些细节不仅展现了辽代工匠高超的砖木技艺,更折射出契丹民族对汉文化的吸收与融合——他们将佛教须弥山的宇宙观融入塔的结构,又用草原特有的豪放线条重塑了传统建筑的柔美。
二、风雨千年:一座古塔的守护与新生
站在塔下,若仔细观察砖缝间的痕迹,会发现深浅不一的修补印记。这些印记记录着白塔近千年的风雨历程:金代的战火曾烧毁部分塔檐,元代的地震让塔体出现裂隙,明清两朝的多次重修又为它换上了不同的”外衣”。到了近代,由于自然风化和人为破坏,白塔的砖体酥碱、木构糟朽问题日益严重,塔身的倾斜度甚至超过了安全范围。
2018年,国家文物局将辽庆州白塔列为”十四五”重要修缮项目,一场历时三年的”古塔保卫战”正式启动。考古队采用三维扫描技术建立了白塔的数字档案,发现塔体向东北方向倾斜达2.3米;文保专家用显微镜观察砖体成分,复原出辽代特有的”澄泥砖”烧制工艺;传统工匠与现代工程师合作,用糯米浆混合白灰修复酥碱砖体,既保留了历史质感又增强了结构强度。最让人称奇的是对塔刹的修复——文物工作者在塔顶积土中发现了辽代残损的鎏金铜刹构件,通过X射线探伤技术确认其与现存刹杆的匹配度,最终让这枚”草原明珠”重新闪耀在塔尖。
如今的白塔,既保留了”辽代原真性”,又焕发出新的生机。塔基周围增设了防风化监测系统,塔内安装了温湿度调控设备;曾经破损的阶梯被修复成符合人体工学的参观步道,每层檐角都加装了防鸟撞装置。最让游客惊喜的是,修缮人员在清理塔心室时,意外发现了辽代僧人使用的陶制佛龛和刻有梵文的经幢残片,这些文物被精心陈列在塔下的展厅里,让千年前的信仰触手可及。
三、草原上的精神灯塔
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,照在白塔的飞檐上,投下一片金色的光影。来自北京的退休教师王阿姨举着相机,镜头里的白塔与远处吃草的羊群、转场的牧民、飘着炊烟的蒙古包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卷。”我研究辽史二十年,还是第一次站在庆州白塔下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激动,”你看这塔身上的卷草纹,和我们故宫里的宋代建筑有相似之处,但更粗犷、更有生命力——这就是草原文明与农耕文明的对话。”
对于当地牧民来说,白塔是刻在血脉里的记忆。72岁的苏和老人从小听爷爷讲”塔里有佛骨”的故事,长大后成为义务护塔员。他指着塔基下的一块青石板说:”这是我爷爷当年和乡亲们一起铺的,每年农历六月十五,我们都会来转塔,祈求风调雨顺。”如今,苏和的孙子乌恩奇成了旅游公司的讲解员,他用蒙古语和汉语交替讲述着白塔的故事:”爷爷说,塔是草原的坐标;我说,塔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。”
在旅游旺季,每天有近千名游客来到这里。他们中有举着自拍杆的年轻人,对着无人机镜头喊”飞低点,拍塔尖的云”;有戴着老花镜的历史爱好者,拿着《辽史》逐条对照塔的建筑细节;还有跟着父母来的孩子,踮着脚数塔的层数,奶声奶气地问”为什么是七层呀”。无论是什么身份,当人们仰望这座穿越千年的古塔时,都会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种超越时空的力量——它是契丹人留下的精神密码,是草原文明的立体史书,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生动见证。
黄昏时分,夕阳把白塔染成琥珀色。塔檐下的风铃在风中轻响,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:关于一个马背民族的兴衰,关于一座古塔的坚守,关于一片草原的记忆。正如一位文保专家所说:”保护古塔不是要把它变成标本,而是要让它在当代生活中继续生长。”当游客的笑声与风铃声交织,当传统工艺与现代科技碰撞,辽庆州白塔正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自己的生命——它不仅是草原上的千年古塔,更是一座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精神灯塔,照亮着我们理解文明传承的道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