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聚光灯下的舞美装置成为剧场焦点,当电脑灯效遮蔽了演员的面容,当巨型道具挤占了表演空间——当代戏曲舞台正面临着一个吊诡的现象:作为表演艺术核心的演员,正在从舞台中央悄然退场。这场由”大制作”浪潮引发的戏曲生态异变,不仅遮蔽了戏曲艺术的本体光芒,更在深层次上扭曲了戏曲传承千年的美学基因。戏曲艺术的真正危机,不在于观众数量的减少,而在于表演本位的丧失——当舞台不再是演员的战场,戏曲也就失去了其最本质的生命力。

戏曲艺术的本体特质在于”以歌舞演故事”的高度凝练表达。梅兰芳先生曾言:”戏曲的一抬手、一投足都蕴含着丰富的表意功能。”这种独特的艺术语言,经过千年锤炼,形成了”无实物表演”的美学体系。昆曲《牡丹亭》中,杜丽娘仅凭一把折扇就能演绎春闺梦境;京剧《三岔口》里,演员在漆黑舞台上完成全套武打动作,却能让观众清晰感知格斗的激烈。这些经典案例无不证明:戏曲的魅力恰恰来自于对物质现实的超越,通过演员的身体语言构建起一个诗意的想象空间。然而当下许多”大制作”却反其道而行之,用实体布景填满舞台,用电脑灯效切割空间,将戏曲艺术从写意推向写实,从象征滑向模仿。某新编历史剧为表现战争场面,使用200余盏电脑灯制造光影轰炸,结果演员的表情完全淹没在强光之中——这无异于让戏曲艺术自废武功,将自身最珍贵的表演传统束之高阁。
经济逻辑对艺术规律的僭越,是导致表演本位丧失的另一重根源。数据显示,2010-2020年间全国戏曲院团单剧制作成本增长近300%,部分”大制作”剧目投资高达千万却只能巡演寥寥数场。这种”重资本轻艺术”的畸形发展模式,折射出文化领域资本逻辑的泛滥。当院团为获取补贴而追求视觉奇观,当导演为迎合市场而堆砌特效,戏曲艺术就被异化为一种昂贵的文化商品。更令人忧虑的是,这种运作方式形成了”有资金就排戏,无资金就停摆”的恶性循环,不仅消耗公共文化资源,更挤压了中小成本剧目和青年人才的生存空间。某省级院团耗资800万打造的剧目全国巡演12场即告亏损,平均每场亏损40万元——这样的经济账背后,是戏曲艺术生态的结构性失衡。
回归表演本位不是对传统的简单复归,而是需要在守正创新中重构戏曲的美学体系。上海昆剧团的《长生殿》运用现代投影技术营造梦境,却始终让演员的表演成为视觉焦点;福建省梨园戏传承中心的《董生与李氏》采用简约舞美设计,使演员的身段动作纤毫毕现。这些成功案例证明:戏曲创新的关键不在于投入规模的大小,而在于是否坚守”以演员为中心”的创作原则。具体而言,需要建立”演员中心制”的创作机制,让导演、编剧、舞美等所有创作环节都围绕演员的表演特长展开;需要精简舞美设计,借鉴传统”一桌二椅”的象征手法,为演员留出足够的表演空间;需要优化灯光运用,确保演员的面部表情和身段动作始终清晰可辨。正如老艺术家蔡正仁所言:”当聚光灯重新聚焦在演员身上,戏曲艺术才能找回它的灵魂。”
戏曲艺术的未来系于表演人才的培养与传承。在强化基本功训练的同时,更需要建立有效的传习机制,让老艺术家的表演精髓得以薪火相传。近年来,京剧名家尚长荣提出的”三并举”人才培养模式——既重视尖子演员的培养,也注重行当齐全的团队建设,更关注青年演员的成长空间——为行业提供了有益借鉴。更重要的是,要为青年演员创造宽松的创作环境,鼓励他们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大胆创新。只有当舞台真正成为演员施展才华的天地,当表演艺术重新获得应有的尊重,戏曲才能摆脱当前的困境,在新时代焕发出蓬勃生机。
把舞台还给演员,不仅是一次艺术本位的回归,更是对中国戏曲文化基因的重新确认。在这个视觉奇观泛滥的时代,戏曲艺术的价值恰恰在于它以最简约的方式表达最丰富的内涵,以最朴素的形式传递最深刻的情感。当我们重新聚焦于演员的身体语言,当程式化的表演再次成为舞台的主角,戏曲艺术必将以其不可替代的美学魅力,在世界戏剧舞台上绽放独特的光彩。这场关乎戏曲本质的回归之旅,终将证明:真正的艺术永远以人为本,伟大的表演永远直指人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