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苏州尹山湖美术馆的展厅里,徐累的《陨月》装置静静悬浮——那枚被切割的月亮既非纯粹的传统意象,也非西方的科学符号,而是东西方文明碰撞后生成的异质体。这件为”时间三体”展览特别创作的作品,恰如其分地隐喻了艺术家三十余年的创作轨迹:在传统与现代、东方与西方的时空褶皱中,寻找当代艺术可能的突围路径。

一、退隐者的逆向突围
上世纪80年代末,当同辈艺术家还在”中国现代艺术大展”的激进氛围中挥洒前卫激情时,徐累却突然转身。这种决绝的”退隐”并非消极避世,而是对艺术本质的重新思考。正如美国学者杰弗里·汉图弗所言,中国艺术家背负着历史与政治的双重重担,而徐累选择以”退”为”进”——他拥抱的不是简单的传统形式,而是传统中蕴含的思维方式与美学智慧。
在《笼中对》等早期作品中,徐累构建了一个充满隐喻的舞台:45度角的屏风既是明代版画的透视法则,又是现实与幻境的分界线;白衣男子以书遮面的形象,暗示着知识与真实的永恒博弈。这些作品早已超越对传统的表面模仿,展现出艺术家对”笔墨”本质的深刻反思——与古人争技法高低确属徒劳,真正的创造在于发现传统美学中未被言说的可能性。
二、时间褶皱中的拼图游戏
徐累将展览命名为”时间三体”,暗合当代科学对时空维度的探索。在他的创作谱系中,时间从来不是线性流动的河,而是可以被折叠、拼接的织物。《世界的云和山》堪称这种理念的极致体现:日本画的云霭、印度画的肌理、中世纪欧洲的构图与宋画的意境在此交织,形成一幅超现实的文明图谱。这种创作方式看似”拼贴”,实则蕴含着深刻的哲学思考——当全球化消解了文化的地理边界,艺术创作何尝不是在时间的褶皱里寻找新的连接方式?
徐累对”月亮”的执着尤为耐人寻味。《月牙定理》中几何化的月相与《海上月》的写意表现形成对话,而装置《陨月》则将这一意象推向形而上的维度。这种对同一主题的多元探索,恰似中国美学中的”对仗”传统——在差异中寻求平衡,在变化中把握恒常。正如菲兹杰拉德笔下逆水行舟的盖茨比,徐累的艺术始终在向前与向后的张力中保持平衡。
三、仿作时代的东方智慧
面对”当代艺术只有潮流没有风格”的现状,徐累提出了颠覆性的观点:”仿作”才是真正的现代创作方法。这看似反常识的论断背后,是对艺术史发展逻辑的深刻洞察。从雷德侯的”模块化生产”理论到韩炳哲的”山寨哲学”,东方艺术传统早已孕育出不同于西方的创作伦理——复制不是剽窃,而是创造性转化的过程。
在《鹊华异色图》中,赵孟頫的文人山水与博斯的奇幻世界产生奇异化学反应;《倪瓒与达芬奇》系列则让元代逸笔草草与文艺复兴的精确透视展开跨时空对话。这些作品消解了东西方艺术的等级差异,展现出”美美与共”的可能性。徐累的实践印证了德勒兹的”重复即差异”理论——真正的原创性不在于标新立异,而在于让传统在新的语境中焕发新生。
当全球艺术界陷入原创性焦虑时,徐累的启示愈发珍贵。他的创作不是对传统的简单回归,而是在数字时代的碎片化现实中,重构东方美学的当代语法。那些悬浮的月亮、折叠的时间、并置的文明,共同编织出一张抵抗虚无的意义之网。在这个意义上,徐累不仅是艺术家,更是当代文化困境的诊断者与疗愈者——他告诉我们,真正的创新或许就藏在那些被我们遗忘的古老智慧里,在传统与现代的永恒对话中,在东西方文明的褶皱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