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希腊神话中,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赠予人类,从此人类拥有了光明与温暖。而在当代艺术的实验室里,青年艺术家虞昌硕正进行着一场更为隐秘的”盗火”行动——他试图从时间的灰烬中抢救那些正在消逝的记忆碎片,并通过艺术炼金术将其转化为永恒的光芒。在德必上海书城WE一层展出的”梦中负影Sleepwalking with a Knife”展览中,虞昌硕以家庭档案照片为原料,运用传统暗房影印技术、混合材料绘画及拼贴等媒介,完成了一场关于记忆本质的深刻叩问。

记忆从来不是简单的信息存储,而是人类对抗时间流逝的本能反应。古罗马诗人西蒙尼·戴斯发明的记忆术(Mnemonic)早已揭示了这一真理——人类通过将抽象记忆具象化为特定空间中的物件,实现了对时间的有限抵抗。虞昌硕的创作延续了这一古老智慧,却又赋予其当代艺术的全新诠释。在他的作品中,照片不再是记忆的被动容器,而成为可以被”侵入式”改造的活性媒介。这种改造不是对记忆的背叛,而是对其弹性和可修改性的艺术探索。
《陌生的灌木》堪称这场记忆实验的典范之作。虞昌硕以一张黑白灌木照为基础,用小刀切割出人物的轮廓,将原本的静物风景重建为未被影像记录的家庭合照。那些富有童趣的兔子耳朵涂鸦,是他穿越时间的精神伪装;小刀切割的线条,则是他外化的自我意识。这种创作过程生动展现了记忆的本质——它不是固定的档案,而是可以被重新解释、重塑的流动存在。当观众凝视这幅作品时,看到的不仅是一幅画,更是一个关于记忆如何被建构、解构与重构的微观宇宙。
虞昌硕的创作野心并不止于个人记忆的探索。在《一场晚宴》中,他将对陌生图像的个人解读推向极致。这幅作品的基础是他外公参加活动的老照片,但虞昌硕并未满足于还原历史场景,而是通过想象构建了一个充满感官细节的晚宴现场:”我想象那是一场怎么样的晚宴;我想象晚宴的环境;我想象周围空气的味道和声音的分贝;我想象桌上酒杯外凝结的水滴…”这种创作方法论揭示了记忆的本质矛盾——我们永远无法完全还原过去,但正是在不断的想象与重构中,记忆获得了新的生命力。
当代社会正处于前所未有的”图像爆炸”时代,手机镜头几乎记录了我们生活的每个瞬间。然而讽刺的是,这种图像泛滥反而导致了记忆的贫瘠。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曾警告我们,当一切都被记录时,真实反而消失了。虞昌硕的作品恰恰是对这一困境的艺术回应。他通过对照片的”侵入式”介入,证明了图像作为记忆媒介的局限性——它需要艺术家的主观介入才能重新获得生命力。在这个意义上,虞昌硕的艺术实践不仅是对个人记忆的探索,更是对当代社会记忆危机的深刻反思。
展览中的《纸片屋》《项链》《烧痕》等作品进一步拓展了记忆研究的维度。《纸片屋》或许暗示着记忆如纸般脆弱易碎;《项链》可能象征着记忆如珠宝般珍贵却需要精心呵护;《烧痕》则提醒我们记忆常伴随着创伤与缺失。这些作品共同构建了一个关于记忆的多维空间,在这里,时间不再是线性的流逝,而是可以被折叠、扭曲和重新组合的弹性存在。
虞昌硕的艺术语言融合了传统与当代、个人与社会、具象与抽象的多重维度。他使用传统暗房技术这一近乎”过时”的媒介,却创造出极具当代感的艺术表达;他聚焦个人记忆,却触及了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;他的作品既有具象的家庭照片,又包含大量抽象的情感符号。这种创作特质使他的作品能够同时打动普通观众和艺术专业人士,在情感共鸣与智力挑战之间找到了精妙的平衡。
展览现场销售的限量版画和定制打火机,将艺术体验延伸到了展厅之外。这些衍生品不仅是收藏品,更是记忆的载体——它们将展览的体验”刻录”在观众的日常生活中,成为记忆延续的新媒介。这种商业与艺术的结合策略,体现了当代艺术实践的新趋势:艺术不再局限于画廊的白盒子空间,而是通过多种渠道进入公众生活,延长其影响力。
当观众离开展览空间,虞昌硕的作品却继续在他们心中发酵。那些被切割、涂抹、拼贴的记忆图像,已经成为他们个人记忆库的一部分。在这个意义上,虞昌硕的艺术实现了真正的”重生”——他不仅让被时间冲淡的记忆重新显现,更赋予了它们新的形式与意义。正如南·戈尔丁所言:”只要有了记录,不管是人还是物,就什么东西也不会失去了。”而虞昌硕证明,这种记录需要艺术的介入才能真正抵抗时间的侵蚀。
在这个信息过载却记忆匮乏的时代,虞昌硕的”梦中负影”展览犹如一剂解药,提醒我们记忆的价值与艺术的魔力。它告诉我们,尽管时间无情,但通过艺术的炼金术,我们仍能从记忆的灰烬中抢救出那些珍贵的闪光点,并赋予它们新的生命。这或许就是当代艺术最重要的使命——在时间的洪流中,为人类保存那些值得铭记的瞬间。